情迷寒山寺之一 寒山拾得的传说
作者: 春秋三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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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城苏州枫桥,大运河畔有一座寺庙,初建于六朝时期梁代天监年间,距今已有1400多年,当时取名为:妙利普明塔院,因唐代诗僧寒山子曾来此住持,故名寒山寺。
“月落乌啼霜满天,江枫渔火对愁眠。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。”随着唐代张继七绝《枫桥夜泊》问世后,一牛鸣之地寒山寺从此天下闻名。
千百年来,寒山寺屡经兴废、几度荣衰,显得命运诡谲。
张继听闻过的唐钟早已灰飞烟灭,只留下千古遗憾;为不负张继钟声名句,明嘉靖年间重铸了一巨钟。嘉靖钟注定蕴含悲情,因为,当时受尽人间苦难的唐伯虎沉疴之下题写《化钟疏》,不久就病逝。他没有等到“一声敲下满天霜”这钟声响起的时候。更可惜的是,这钟挂在楼中,竟不翼而飞。据说被日本人抢盗,所以康有为有诗句:钟声已渡海云东,冷尽寒山古寺枫。真乃千古悲恨;寒山寺为吴中第一禅院,道光年间,寺僧老者、少者、弱者、强者、住持者、过客者,共140余人,忽一日尽死,留下千古谜案……
岁岁除夕,寒山寺总要敲响钟声,这钟声听来似乎总有一种上苍与人间浑成一体的力量。佛经曰:“闻钟声,烦恼轻,智慧长,菩提增。”据说这一百零八下通宵达旦的钟声能保佑人一年平安。
如果张继听过的那口唐代“半夜钟”还在;如果唐伯虎化过缘的“嘉靖钟”还在;如果道光年间寒山寺内140余人尽死奇案之谜大白于天下;那么,这座古城大运河畔的寺庙一定会更加让人回肠荡气。
寒山寺早已是闻名天下的旅游胜地,如今寺内人头攒动、熙熙攘攘;寺外周边车水马龙、灯红酒绿,这不知是庙宇的荣幸,还是悲哀。总之,在浮燥的商业脂粉下,香烟缭绕的寺庙里,可惜再也找不到虚空幽静的意境。
当然,有关寒山、拾得的风月,依旧被人传说……
一
一天,秋阳西斜的时候,佛门高僧丰干和尚云游到江南山林深处,忽然,一阵婴儿啼哭,穿过一片摇曳的竹林,随风而至。
这啼哭声,一声压着一声,格外嘹亮凄苦,仿佛是一种深深的召唤,又仿佛是一种绝命的控诉。丰干停住脚步,看着涌动的竹浪,听着嘹亮的啼哭,感觉到空旷的山野蕴藏强大不屈的生命。和尚抖擞精神,循声迈步而去。他看见山弯处盛开一片雁来红草,其中掩映着一座颓败的小寺。
寺内仅一老僧,瘦骨嶙峋的,称呼清一。小寺真是一贫如洗。
丰干问及清一缘由,清一愁眉答道:“三日前,在寺门外的草地中捡得,真是可悲、可怜、可憎、可叹。”
“善哉,善哉。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”丰干和尚赞许道:“可否将小儿抱来,容贫僧一看?”
清一早就知晓丰干是位了不得的和尚,道行已趋鬼斧神工,忙将小儿抱来。
男婴未满周岁,圆圆的脸,长得眉清目秀,极是白嫩。丰干和尚在木凳上坐了下来,凝目细细端详审视,禁不住心中又惊又喜。原来慧眼察觉小儿眉宇之间隐藏坎坷,甚至有一道血光。和尚知晓这小东西日后长大有一段难了的姻缘,不由得叹息一声,道:“天下祸福,终为一个情字。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。”
清一见丰干和尚眉宇凝结,便问:“大师有何见教?”
丰干并不回答,只是反问道:“兄长有何打算?”
“早晚伺弄些米粥,权且喂养,寻个机会送与人家。”
“不可,不可。此儿血光缠身,前途凶险,兄长若是把他送与人家,断断是坏了他的性命,这岂不是我等杀生罪过?”
“依大师如何?”
丰干和尚思忖片刻,道:“留他做一俗家弟子,教他本本份份学个裁缝手艺。若干年后,贫僧自有安排。兄长千万切记,须苦其肌肤,劳其筋骨,不能娇生惯养。”
“老朽年事已高,小寺且又困顿羞涩,如何把他喂养长大?”
丰干神情肃然,指着院墙的一个断壁豁口,道:“兄长宝号虽然坍了一角,正好望见
一片青山;从小啼饥号寒,长大便能吃苦耐劳。当然,生死由命,看他的造化了,兄长尽力而为吧。”
“老天真是不饶人哪,春来冬去多少个年头了,我还走不了。还请大师给小儿取个名吧。”
“他人丢而弃之,兄长拾而得之,就取名为拾得,怎样?”
“拾得,妙哉。”
“兄长功德无量,”丰干笑笑:“日后那可是有一段千古风流啊。”
清一送别丰干,正是晚霞最为绚丽的时候,远远的山坡上一片红叶,披满霞光,如火如荼。老僧忽然觉得自己年轻许多。
清一将丰干所言谨记在心,对拾得悉心教养。柳青麦黄,光阴荏苒。十八年弹指一挥间,清一早已是风蚀残年,自知来日无几,看到拾得已长大成人,甚是欣慰。一个北雁南飞的夜晚,清一把拾得唤入卧房,说:“明日卯时,吉日吉时,你离了寺院吧。再也不要回来了。起码一年之内不得返回寺庙。你可依靠裁缝手艺,自食其力,不可懒惰,不可忘义。”
翌日,山那边刚刚显露一抹霞光,晨霜尚未消融,寒气袭人。拾得背上一个简单的灰布行囊,噙着泪拜别了养父,走上长长的山弯小道。
一年后的深秋,当拾得再次回到山弯时,小寺没有了烟火,只剩下几道断壁,清一师父早已随风而去。碧空之下,唯有雁来红草依旧灿烂,分外艳丽。拾得止不住热泪盈眶,他明白养父不允许他在一年之内回归的良苦用心。
二
胥口外,水天一色三万六千顷茫茫太湖,岛上有一青山湾。这青山湾镇上有一细民,姓张名胜,浑家张氏。这张胜识得几个字,有些好高骛远,女儿阿妹五岁那年,张胜再也不愿做草鞋的营生。原来有好事者怂恿,说是姑苏丝绸在京城行情极好,跑一趟买卖,比守着家门铺儿强上百倍。人哪个不想挣钱发财的。于是,张胜向镇鱼行老东家借了纹银二十两。因为张胜能说会道,平日里又常去鱼行聊天,与老东家有些交情。张氏忐忑不安,又不敢多言。
张胜借了钱,又取了家里全部积蓄,与一乡邻结伴,去城里采备了些绸缎,奔京城而去。岂料,船儿行程才四天,在一个僻静长满芦苇的河湾处,遭强人所劫。张胜舍不下财物,紧拽布袋不放 。强人手起刀落,可怜张胜被砍断了手臂,落水身亡。
张氏闻得噩耗,不思饮食,整日搂着小阿妹以泪洗面。鱼行老东家连连叹息,悔不该自己把钱借出,害了人家一条性命。事已至此,只好劝慰张氏:夫君若此,固堪悲恸。但人死不能复生,想想阿妹吧,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,阿妹小小年纪,叫她如何得了?
张氏忽然省悟,忍了悲痛,打起精神。张家原非殷实,这一场变故,已是家如残秋,一个穷字当头了。张氏只能仰己十指,替人家做些粗俗活计,聊以度日。鱼行老东家见张氏孤儿寡母实在可怜,时常接济一下。每每如此,张氏羞愧难当,丈夫所借二十两银还没有还去。老东家那里还要什么二十两银,如果能把张胜的命找回来,再化更多的银两也值。老东家要张氏千万不可再提那该死的二十两银。阿妹豆蔻之年,鱼行老东家去世了。张氏流了泪,领着阿妹去给老东家深深嗑了头。以后每年清明,张氏总要去坟上给老东家烧柱香。
虽是一脉相承的父子,鱼行少东家与其父天壤之别,不仅人长得猥秽,品行也差到禽兽不如。几年以后,他见阿妹长得花容月貌,竟然翻出早些年张胜二十两银借款,本钱加上利息已超出了百两,少东家说了,要么去官府说话,要么阿妹抵债为妾。张氏求饶磕破了头也没用,少东家想阿妹想红了眼。慌乱之下,张氏趁月黑星稀,带着女儿逃往城里阊门下塘,投奔亲戚姑姑。谁知晓,阿妹的姑姑在半年前病故了。姑夫耐不住寂寞,又另寻了一个小的,哪里肯认得张氏和阿妹。母女俩投亲不着,只得打算从枫桥坐船返回故里。
枫桥古称封桥,历来是一重镇。它横跨江南大运河,因官道所在,南北舟船、东西车马于此交会,集散丝绸、布匹、茶叶、竹木、等各种商品。尤其是米粮,一到大熟时节,大运河上船只昼夜不息,人来人往。那真是天下之利,莫大于水田,水田之美,无过于姑苏。姑苏熟,天下足。又因岁岁丰稔,米一石不过数十文,价格如此低廉,又令农夫唏嘘不已。眼下时近岁寒,天空丹云密布,镇上已显现着过年的样子。张氏到了镇上,觉得腿膝酸软,人有些畏寒,看看时光也近黄昏,就找了个小客栈住下,打算明日早些起来上船。
月子弯弯照九州,几家欢乐几家愁,几家夫妻同罗帐,几家飘散在它乡。
一独臂老叟领一女童在客栈对过驳岸边一株硕大的红枫下卖唱。张氏见那女童身体弱小,衣着单薄,极是可怜,便让阿妹给那老叟小女买四只梅花糕送去。好心的阿妹又给了他们几文钱。
第二天,张氏竟昏沉,爬不起来,额头有些烫手。张氏并不上心,对阿妹说,娘这几日走乏了,将息一日就无妨了。哪知次日,身体愈发沉重,这才慌张起来。幸亏客栈老板娘是个热心人,帮忙叫来郎中,又帮忙抓过几帖药。服了三日,才有些好转。只是衣兜里已没有无几文钱了,张氏心里着急起来,再也不肯抓药将息,趁着还能支撑,赶紧回家。这客栈老板娘半老徐娘,丈夫走得早,也是个薄命人,与枫桥粮长有些相好,对粮长说了些好话,让张氏、阿妹搭上解粮官船到胥口,这样也就省了几个钱。
这天,朔风大起,天地间一片苍茫,母女俩举目四顾,湖面上竟无一只船儿。打鱼的,种田的,做生意的,临近年关了,谁也无心奔忙,都关起了门,安安逸逸准备着过年。
天色渐渐暗了,天空飘起了雪花。母女俩人在古运河畔一所废弃的驿站里避着雨雪,饥寒交迫,眼前是黑沉沉一片,走投无路。。忽然,看见前面河湾处亮起了一盏灯火,张氏领着女儿朝灯火走去。那是一户矮小的草屋,纸窗里透出烛光,张氏想讨得一口热水喝,暖暖身子。
三
这草屋里的人,他不是本地的乡民,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,正如他以后悄悄地走了一样。没有知道他的真实姓名,几年前,他是从一座荒寒之山里走出来的,乡民都叫他寒山了。寒山长得高大结实,看上去是一个身手敏捷的人,有的人还说,看见他刚来的时候,身上还佩有一把长穗剑。他为人慷慨,心底善良,他选中一个浅池边,还有一株老槐树的地方,搭了二间小茅舍,开始替四方乡民杀猪宰羊,默默地过着日子。没几天就要过年了,寒山正在磨一把一尺三寸长的柳叶形利刃,明天一早,去星桥镇,有三户人家的猪要等着他去屠宰。寒山见母女俩一身雪花、瑟瑟发抖,好不怜悯。于是忙让她们进屋,又点灶烧水,满满地煮了一锅米粥。
张氏千恩万谢,唤女儿一起吃了。寒山知晓原故后,又问张氏:“阿婆打算往哪里去?”
“阿妹姑姑已经亡故,我们再无亲戚。合该命苦,只得返还乡里。”张氏说着,撩起衣襟拭泪。
寒山素有侠义之心,暗暗思忖:她们老妇少女,无缚鸡之力,若是回到乡里,不是明摆着要遭那恶少欺凌。于是开口道:“我是外乡人,孑然一身,阿婆如不嫌弃这茅草小屋,就在这儿住下,权当寒山是你的儿子,可好?”
张氏见寒山情真意切,是个正正派派的老实人,不由得拉住寒山的手,高兴得老泪纵横,忙唤来阿妹:“快叫哥哥。”
阿妹年方十六,天生丽质,真是水做的一般,楚楚动人,只是平日里听说十个屠夫九个凶,心中忐忑不安,听母亲催她,沉着头低低叫了一声:“哥哥。”
天亮后,阿妹看到这屋后有一分浅池,冰凉的水面上残留着腐萎的水草。草屋的河湾对岸耸立着的山影,虽是寒冬,却是色彩缤纷,山边栽满了枫树,叶子有的还残留着绿色,更多是都红透了。阿妹更欢喜看河面平静时山的倒影。张氏带着阿妹住下了,包揽烧水煮饭、缝补浆洗一应家务活,把个先是乱糟糟的草屋收拾得干干净净。母女俩又在屋前的荒地上拾掇出几垅菜畦,顺着土墙根到池边,扎上一圈篱笆,正好养些鸡鸭。寒山照旧奔走四方,替乡民杀猪宰羊,如今回到茅屋,热汤热菜热饭,真正像了个家。家里有了勤快的女人,才是人过的日子。“老天厚我!”寒山从心眼里把张氏当作自已的娘,他把每日所挣得的铜钿如数交给张氏。寒山出去招览宰杀生意,有此时候要走得很远,张氏担心寒山饿着,给寒山备了一个素盒,里面放了熟食干粮,这样可以点点饥。
天气转暖的时候,阿妹对寒山一点也不拘谨生分了。阿妹真把寒山当成了哥哥。这院子里栽些花啊草啊什么的,才有生气,阿妹让寒山哥哥把池里的水草捞干净,栽了些莲鞭。阿妹对寒山哥哥说,在青山湾就有许多人家栽荷莲,这荷莲夏天开很好看的花,花有白的、有淡红的。花谢了就成莲蓬,莲蓬里生莲子,当然荷莲的根茎大了成藕。到了夏季,池塘里长满了荷莲,蛙鸣不止,那莲花烂若丹霞、皎如素雪,竟然全是并蒂!寒山觉得阿妹就是水中的一枝荷莲。
这一年的冬至,张氏午后忙碌了几个菜,觉得人有些疲软,没有气力。冬至大如年,姑苏民风这一日要全家团聚,祭祀先人,拜贺尊长,要品冬酿酒,食冬至团,吃冬至饭。张氏前几日就忙开了,还想在吃冬至夜饭前,了却一桩心事。将近二年的相处,张氏看清楚寒山是个厚道人,又有孝心,又有情义,身体也好,女儿嫁给这样的男人,不会受欺侮的,这一生也就安安逸逸太太平平了。自己守寡吃尽苦头,阿妹跟了寒山,放心了。张氏想着心里愈发高兴,谁知洗净了锅,灭了灶膛里的火烬,站起身来,一阵昏眩,差点倒在了灶台上。
这一日,寒山比以往回家早一些,今日冬至,是个好日了,吃团圆饭,不要让娘和妹子等得太晚。太阳还没有下山,寒山就回到家,见张氏卧在床上,脸色苍白,手足冰凉,赶紧煽旺炭炉;阿妹在一旁眼泪汪汪,不知所措。寒山要阿妹不要忘了给炉上加炭,自己赶紧去镇上请来郎中。
郎中把了脉,说是病人劳累所致脱了力,开几味草药,调养个三五日,便能无事。寒山这才心中石头落地,请郎中一起吃过冬至饭。
张氏煎服过五帖,似流水一般,又服了十帖,如水浇石、全无作用。寒山看张氏人瘦了一圈,摸摸张氏额头,竟如火炭一般,忙央求人,请来一位上好的郎中老先生。
老先生细细问诊切脉,连连摇头,也不开什么汤药了,告知寒山,妇人脉象甚小,疾症已入膏肓,无可救药,准备后事吧,短则三五日,长则二旬。寒山见说,仿佛掉进了冰窟窿;阿妹早已泣成泪人。
张氏并不恐慌,倒也豁达,虽是一息奄奄,神志很是清楚。这一日,当冬日的阳光从窗扉照进屋里,张氏忽然有些精神,想吃米粥,寒山赶紧去做了。张氏把女儿唤到床前,拉着手儿,道:“你寒山哥哥,是个好人,不要违了娘的嘱咐,娘放心不下你哪。”
阿妹边流着泪,边点头答应:“女儿遵命就是。”
寒山端来了米粥,粥里还放了些红糖,小心翼翼伺候着老娘。张氏吃了几口,再也不想吃了。
“山儿,你可知晓娘的心事?”
寒山点了点头,明白张氏放心不下女儿:“娘放心,寒山一定好好护着阿妹,一定会给阿妹找个好人家。”
张氏摇了头,“阿妹也长大了,你们俩个一起过日子吧。你平日挣下的钱,在床底下的小瓮里。明年二月十二是个好日子,就在那一天把事情办了。”
寒山一听,止不住眼泪在眶里转动,”娘,寒山一穷二白,还是个粗俗之人,怎么配得上阿妹呢。寒山一定替阿妹找个好人家。”
“山儿,阿妹从小没爹,你可要好好带着她,娘谢你了……”
“娘……”寒山咬着下唇,不让自己的泪流下来。
张氏把阿妹唤到床前,道:“娘要去了,你跟着寒山,娘在九泉之下,也放心了。”说罢,又把混浊的目光看着寒山。寒山心如刀绞,抓住老人的手,含泪道:“听娘安排,儿一定记住娘的话。”
次日子夜时分,张氏再无牵挂,安安静静地走了。阿妹想到娘吃苦受累一辈子,又想到自己一段隐事,哪里忍得住苦痛,伏在娘的身上,失声恸哭。
寒山请了些乡民来帮忙,自已披麻戴孝,葬了张氏。
来年的二月十二日是百花节,这一天天气晴朗,无雨,预示今年百花盛开。寒山与阿妹没有成亲,俩人在张氏坟前烧了香,深深磕拜了,寒山告知张氏在天之灵说,阿妹好好的,自己要守孝三年,等三年守孝满了,就与阿妹成亲,与她白头偕老。
四
时光又近年底了。这一日,寒山正在乡庄为一大户人家杀猪忙碌时,听说庄上来了个裁缝,手艺极好。寒山想请裁缝到家里去做活。原来寒山已守孝三年,过了年的二月十二日,应该要与阿妹成亲了。看着阿妹一直穿些粗布素衣,寒山心中极是愧疚。趁这守孝三年,寒山起早摸黑,省吃俭用,积攒了些银两,买了花布、绸缎,还有丝棉,要给阿妹好好做几件漂亮衣衫,也好高高兴兴过个年。过了年也就是大喜的日子。
寒山找到裁缝时,裁缝收拾好针线东西,背上灰布行囊正要离开东家。
“师傅,请到我家去做活吧。”
“对不起,一个村庄我只做一家,不做第二家。”
裁缝长得有些瘦弱,两眼却是清亮,看得出是个勤奋的人。寒山感到奇怪,生意应该是越多越好。哪有东跑西跑,只做一家生意的道理。大概是为了摆架子,抬到身份,多开工价。
“我可不是这个庄上的人,你愿意不愿意去我家做活?”
“可以。”
“做一身棉衣、罩衫,要多少银两?”
“不要分文银两,有粗饭便菜吃得即可。”
寒山笑着说:“你的手艺一定还没有出师。”
裁缝也笑了,“你身上有血腥气,是杀猪的,如果我活计做得不好,你可把我的手剁了去。”
寒山看了人家刚新做的衣衫,那针脚细密笔直,样子也裁剪的好。
“师傅可去我家做活。你真叫人想不通,活只做一家,又不要工钱。我是一定要付你工钱的。”
寒山交代了自己的住处,裁缝去了。
这事被一喜欢饶舌的庄户男客知晓,他在寒山面前讥笑起来,道:“寒山,你真是个呆子,天下最大的呆子。”
“我呆什么?”寒山茫然。
庄户男客摇摇头,一本正经道:“你难道不曾听说‘十个裁缝九个色’吗?把那个眉清目秀的家伙招徕上门,岂不是引狼入室。况且你家阿妹漂亮标致,正当年华,天下哪个少女不怀春?”
“不许你这混厮胡说!”寒山狠狠瞪了他一眼。
庄户男客见寒山恼了,心中更是好笑,便又装得一本正经的样子,道:“我是一片好心,当然你家阿妹人品端庄,不会做出那等偷鸡摸狗的事,也难保那厮在夜深人静,嬉皮笑脸动起歹念,你又不在家,鞭长莫及。你说你呆不呆?”
“把人往坏处想,天下的事还得了?”寒山虽然这么说,脸上也显得并不在意,心中却不安起来。不过,那裁缝说不定就去了别的人家做活。三天后,寒山终于忙完了活儿,赶紧结了工钱,匆匆回家。
傍晚时分,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雪花。寒山远远的望见了自己的家,望见了那株的老榆树,还有那盏充满暖意的灯火。以前,不管寒山回家多晚,张氏总是守在灯前,等着寒山回家。寒山要张氏早些休息,但张氏总是为寒山亮着灯,留着暖暖的饭菜。每当寒山在黑暗中赶路,就会想到家中点着的灯火,心里充满了温磬。
废弃的驿站里,一个身披袈裟的身影挡住了寒山。和尚面无表情,一手施礼,缓缓道:“阿弥陀佛,老僧丰干等候多时了。”
“你与我有何相干?”
“今天,你有血光之灾,性命难保。”
五
“我有血光之灾,性命难保?”寒山觉得和尚出言不逊,有些气愤。
“对,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你不相信?三年前,你寒山不是孤零零一个穷汉,谁相信你能娶一位如花似玉的妻子?”
“你知晓我的底细?” 寒山看着对方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,觉得这老和尚深奥莫测。
“略知一二。”丰干笑了笑。
“既然你知我性命难保,又何必告知?生死由命,不都是定数吗?”
“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人生进退德祸,生死荣辱,虽然都有定数,但并非一成不变。那些不思用心,浑浑僵僵如鸡狗走兽一般的凡夫俗子,才会被阴阳气数所束缚;然志在天涯的圣贤豪杰不屑气数,若能奉行众善,惯弃一切酬报,数就拘他不定。反之,如果肆无忌惮,怙恶不悛,那么,数也保他不住。你寒山如今虽为一介屠夫,似乎英雄未路,但绝非凡夫俗子。想当年,你挑灯夜读,手笔纵横;长剑在手,驰骋万里,那种丈夫志气,何等慷概。你的身世,瞒得了百姓,瞒不了上苍。贫僧不愿看你伦丧,今日特来会你。”
“你真饶舌。多谢了,不劳烦师傅。” 寒山自顾出了驿站。
“阿弥陀佛。” 丰干和尚脸上没有了一点表情,也随之出了驿站。他显得非常沉稳。
寒山觉得蹊跷、疑惑,这和尚所言不会是空穴来风吧。他感觉到某种祥。
寒山隔过荷叶凋萎的小池塘,脚步停下了。透过凄风乱飞的雪花,他看到昏黄的窗纸上有一对男女相拥的影子。那女人的模样分明是阿妹,寒山不敢相信的眼睛,脸色变得像铁一样凝重。
果然,引狼入室!。
“阿弥陀佛。因为贪欲,心就是人的陷阱,千万不要坠落。”
一股久违杀气,在寒山心底骤然而升,他把篮中的柳叶刀紧紧攒起。他甚至听到自已的心跳声。想当年,长剑在手,与敌搏杀;或者,第一次面对被捆绑,挣扎着嚎叫的猪,把柳叶刀深深刺进猪的心脏,看到喷涌而出的鲜血,看到冒着热气的鲜血,就是这种感觉。
“你动了杀机。”
“那狗男狗女做出淫事,难道不该杀!”寒山的目光中闪烁着愤怒。
“你杀哪一个?”和尚面目同样冷峻。
“定是那厮诱逼我阿妹!”寒山甚至要迈动他坚实的腿。
“若杀了他,你妻也羞愧难当,她日后如何做人?”
“阿妹不贞,淫妇,也该杀。”
“想当初,你对寡母张氏誓言旦旦,一生好好爱怜阿妹。对亡人食言,罪过,罪过。”
寒山哑然无语,阿妹是他生命中的全部,他愿意把一切都给阿妹,哪怕一生吃苦受累。
“你若要坏他两人性命很容易,你也不会在乎自已的命。为一儿女私情,三条性命轻如鸿毛,灰飞烟灭,与上苍是罪孽,亦招天下人耻笑、轻慢。”
寒山觉得自已很可怜,很狠狈。阿妹接受了另一个男人的疼爱,也把她的疼爱给了另一个男人。寒山怨苍天变了人心!
“人间儿女之欢,夫妻恩爱,那是情投意合,互生爱意。我观阿妹并非水性杨花轻佻之人,那裁缝也非好色放浪之徒,他俩走到一起,那是情缘。有情人成眷属,这是天意。其实,在阿妹心里,你只是一个兄长的情份,并不是夫君的情意。阿妹嫁你为妻,那是为了她娘的心愿。想当初,这对来说阿妹是多难,多么不容易啊。”
寒山怔怔看着和尚,他觉得自已可悲,觉得自己的丑陋。作为夫君,这些年自己从未能够走进阿妹的心里。自己是在自作多情,这只人生的苦果是自己栽下的。
“人生苦短,哪一桩,哪一件不是过眼云烟。儿女之情,也是如此,何苦强求执着,自寻烦恼。日久生情,情久生变。人真是太软弱了,被一个情字逼得寻死觅活。
“想你寒山本来就是个日度三餐、夜度一宿的汉子,随老僧去吧。”
此时,院后一株原老榆树上有凄凄寒鸦之声。寒山仰面望着绵绵无尽的飞雪,长长叹了一声:“罢了,罢了。”丢下屠刀,远走他乡。他带去了阿妹娘张氏的那只素盒。
以后,寒山后悔这天雪夜对阿妹不辞而别,觉得自己浅陋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仪情愫,阿妹喜爱另一个男人,自已何必耿耿于怀,带着怨恨弃家出走,这给阿妹留下了多深的伤痛。他希望能回到阿妹面前,他想对阿妹说,寒山已没有怨恨,寒山真把你当成妹子。
三年后一个雪夜,当他听到阿妹去世的消息,皈依佛门以为尘缘已了的寒山心里涌动着剧烈的悲痛,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。
六
阿妹在路上发现寒山的竹篮和杀猪家什,知道寒山已明白一切,弃家出走了。阿妹不堪悲伤,一想到寒山哥哥从此无家,四处飘零,止不住泪水扑落扑落直往下掉。拾得心中怏怏,柔声劝慰:“不要哭了。寒山哥若晓得你我早有情义,断不会含恨而去。”
原来早些时候,拾得在青山湾做裁缝活计,暗中已与阿妹有了恋情,讲定来年备得聘礼,要娶阿妹为妻。只因鱼行少东家相逼,这才造成这一场悲苦的情缘。
寒山在天台山遁入佛门,打坐参禅,潜心于诸经内典,道行渐深。由烧火和尚做了首座弟子。
一天,天台山方丈将他唤来,吩咐道:“徒儿暂去姑苏城外何山脚下,结草为庵修行,有一贵客需你引进山门。尔后,你二人同去妙利普明塔院。”
“师傅赐教,是哪一个?”
“此乃玄机,徒儿不可多问。届时,为师自会与你指点迷津。”方丈开颜一笑,道:“去吧。吴中大地的妙利普明塔院从此天下闻名。”
寒山领命,打点行装,一路餐风露宿,当他来到姑苏城外的何山脚下,正是大雪纷飞。
拾得与阿妹相逢,已快过了三年的时光。这些年来,拾得边做裁缝生意,边四处打听寒山的消息。同以前寻找阿妹一样,拾得一个村庄只做一家的活儿,不要工钱,只希望帮助寻找一个杀猪的寒山。如果遇到寒山,请告诉他,有个拾得裁缝在找他,有个叫阿妹的女子在等他回家。屋后池塘里的荷莲还是那样红棠翠盖,婀娜多姿。阿妹脸上常带着忧戚的神情,问莲根有丝多少?问莲心知为谁苦?以前,阿妹忘不了拾得的身影,现在又牵挂着寒山的冷暖。谁也不知道阿妹面对荷莲,咽下了多少泪水。
一日秋风紧吹,阿妹足疲神倦,不思茶饭。拾得关切问道:“请个郎中来诊治诊治?”
阿妹强打精神,“不妨,赶针线活儿累了,睡一觉就会好的。”
谁知过了三日,拾得替镇上一豪门赶做了嫁女衣裳回家,见阿妹面目憔悴,形容惨变,慌忙去请郎中,阿妹拦住了。
“夫君,不用了。妾连日梦见母亲,自知冥路已近。妾死,夫君不要伤悲,但有一事劳烦,夫君一定要找到寒山哥哥,诉夫君与妾早有恋情,如寒山哥哥能尽释前隙,阿妹躺于坟冢母亲怀抱,亦可瞑目了。”
拾得强忍痛肠,安抚阿妹:“不要胡思乱想,人吃五谷杂粮,都会有个头痛脑热,请郎中熬些药吃,会好的。”
“多谢夫君了。阿妹想看看寒山哥哥做的新衣裳。”
拾得的鼻子一阵一阵发酸,他不能让泪流出眼。他把三年前寒山为阿妹置办的过年新衣拿来了出来。
阿妹摸着又软又漂亮的新衣裳,含笑的脸上滚下了泪。这三年来,阿妹多么想找到寒山,向他说明一切,然后再穿上新衣,当面叫一声寒山哥哥。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机缘了,永远也没有了。
“池塘里的荷叶都凋尽了吧?”阿妹自言自语,阿妹累了,闭上了眼晴,眼角睫毛上含着清泪。
夜幕落下了,愈来愈浓的时候,阿妹走了。阿妹脑海里留下的最后画面,大概是河湾处满山的红叶,大概是屋后满塘婀娜的荷莲,大概是拾得清癯悲情的面容,大概是沦落天涯的寒山哥哥……
半夜里,拾得想给阿妹喝口水,看到阿妹已经死了。
阿妹的手还是暖暖的,柔柔的。多少年前,拾得第一次握住阿妹的手,就是这样暖暖的、柔柔的。拾得跪在床前,捧着阿妹的手,泪流满面无声无息地陪着。他的心在千呼万唤。他恨自己 。他恨苍天无情。
拾得把阿妹的身子擦拭得干干净净,替她穿上了漂漂亮亮的新衣裳,殓了。
冬天又到了,寒流和阿妹的去世一起,沉重地压在拾得的心上。阿妹的嘱托,拾得不知道自己该怎为办。纷纷扬扬的雪,下得四野白茫茫一片。大千世界,人海茫茫,哪里去寻找寒山踪迹?
拾得昏昏沉沉的时候,有一位胖大弥陀悄然而至,开口之声,如钟朗朗:“拾得,无须愁眉苦脸,寒山踪迹,可去城西何山脚下寻得。”
“真的?”拾得心头一喜,复又黯然,他怨恨自己,道:“见了寒山,我说什么呢?阿妹与寒山,日子过得好好的,我为什么要找阿妹?我没有把阿妹照看好,我不应该找阿妹。”
“真是个多情男子。这等风月情恋,怪不得哪一个,你们三人前世有缘。”
弥陀笑盈盈从怀里取出一面闪闪铜镜,擎在手中。拾得好生奇怪,举目张望,只见镜中一片浩浩河水。少顷,水面流涌,渐渐漂来一具裸体女尸。堤岸上有许多人指指点点。这时。一个衣衫褴褛的后生从远处跑来,见状奔下堤岸,跃入汹涌的河面,奋力将女尸抱上岸来,道:“我无力葬你。”说罢,脱下衣衫,把女尸盖了,凄然而去。不一会,有一布衣后生走来,见了女尸,大呼:“可怜!可怜!”尔后,尽囊中所有,买了一口薄棺,亲为成殓。
弥陀收起铜镜,肃然正色道:“看清了吗?那两善心后生,便是你与寒山,那女子便是阿妹。因你与寒山注定是我佛门弟子,牛若不穿鼻,怎么肯拉磨耕田;马若不络头,怎么能驰骋疆场,苍天免不了要你俩人在人间一路坎坷。你与寒山食人间烟火,断不了儿女之情,可又穷愁潦倒,无力娶妻,故而阿妹亦转世投胎,本要先后嫁于寒山与你,各事三年,以报前世恩情。只是苍天计谋,阿妹冰清玉洁,尔等虽是未成夫妻,却已饱尝情缘悲欢。如今阿妹已归极乐。你与寒山哪有什么冤恨可言,快快去何山脚下。记住,你要携得荷莲一支,寒山拿着素盒,愿你二人和合无隙,了结阿妹心愿。”
拾得闻听,忙问:“眼下数冬寒天,哪里有什么荷莲?”
“你可随我来。”说罢,弥陀举步出门。
拾得赶紧趋步相随,却怎么也跨不出门槛,见那弥陀已飘然而去,急得一身冷汗,大呼:“师傅等我!”谁知醒了过来,乃是南柯一梦。拾得正在回味梦境,一阵大风将门吹开,拾得正要起身掩门,忽见门前皑皑雪地里,有一支红莲,分外鲜艳。拾得顿然开悟,受了佛法庇护。
拾得来到何山脚下,那风雪犹如万蝶飞舞。果然见得寒山手捧素盒,静坐草庵。
俩人相望,早已心有灵犀,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……(李飞鸿摘录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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